1784年9月,西非。
達喀爾的小酒館裡飄蕩著維京人失落的埃達。
「沓沓冥冥中生出一條鴻溝。」
「鴻溝是金伽儂,誕生於時間的起點,流淌向寰宇的終極。」
「冰與火肆虐在金伽儂的兩岸,那南端是終日烈焰的穆斯佩爾海姆,火的巨人主宰著那一方土地,偉大的王,狂暴之主。」
「暴君的蘇爾特爾呵,永遠不滿,永遠憤怒。他的威能通天徹地,揮手便有天火,目光所及,連草原亦要化為沙漠。」
「他手執利劍守護著國度,那劍刃由暮光凝聚,比太陽更耀眼,比極光更奪目。」
「他殺死了勝利,在黃昏中,他腳踩勝利的頭顱,將暮光高拋上天空。蒼穹裂開與金伽儂對等的縫隙,無盡的熔岩把阿斯加德淹沒。」
「偉大的蘇爾特爾呵,永遠強大,永遠健碩。他終於毀滅了世界,留下瘡痍,頌揚專屬於火的傳說。」
……
一段歌謠唱完了,皮爾斯清了清嗓子,舉起酒杯向他對面的黑膚青年致意。
「哈希姆,放輕鬆些。苦大仇深或許是這座鎮子的特色,但肯定不是酒徒該有的模樣。」
「您想說我的樣子太顯眼麼?」名叫哈希姆的黑人青年沉著聲,用字正腔圓的法語反問,「多才多藝的提督先生,顯眼的究竟是我的表情,亦或是膚色?」
「膚色從來不是問題。」皮爾斯大咧咧擺開手,「在其他地方或許會成為問題,但這裡可是戈雷島,是流淌著黃金和火焰的西非。打開眼,砂麗海灘上到處都是洋溢熱情的原住民,會時刻提醒我們,黑色才是這片大陸原有的顏色!」
「您很擅長說話……原有的顏色……」
皮爾斯發現自己玩脫了。
哈希姆又一次變得沉默,桌前兩人,對望無聲。
他只得尷尬地抿口酒,任憑酒液的辛辣滑入咽喉:「抱歉,哈希姆,你知道的,我本意並非如此……」
「這不是您的錯,先生。族人的遭遇讓我變得不再平和,我想在手刃仇敵以前,我都很難正常地回報善意。」
「所以我來了。」皮爾斯朗聲說,「我是寄宿在神燈里無形的魂靈,你的願望,我會實現。」
振奮的話語。
皮爾斯自小就擅長表達自己的情感,如今長大後,言辭里更有一種煽動的魅力。
他懂得怎麼去打動別人,哪怕像哈希姆這般在自己心裡豎起高牆,也抵擋不住那份發自靈魂深處的自信以及伴隨著自信的無以倫比的誠意。
一瞬間,哈希姆恍惚以為自己見到了另一個激昂的鬥士,一個對他而言至關重要的親人。
哈希姆的全名叫哈希姆.因.里奧.迪斯普拉,出生於佛德角群島,是島上土著普拉亞族的酋長之子。
他的部族世世代代繁衍在群島上,平日以漁、獵為生,業餘時間也會客串一下海盜,做一些劫掠的勾當。
二十一年前,哈希姆還沒有出生,他的父親還不是酋長。
在成為酋長以前,他的父親是族中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有智慧,有力量,有男人的擁戴和女人的愛慕。
他有一支由擁護者組成的狩獵隊伍,常常駕著獨木舟在維德角航線的偏遠處打劫白人商船,然後拷問出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搬空以後,殺人沉屍。
那一天的開場也差太不多。
他在群島以北的海域像往常一樣搶下了一艘偏航的商船,只是這次不等他拷問,船的主人就主動地站了出來。
船主人是一位面容溫和的年輕白人,家鄉在遙遠的瑞士聯邦,自稱是伯爾尼州的洛維登斯伯爵。而且他根本不是商人,此番出海只是打算帶著即將分娩的夫人看望一位珍重的友人。
故事到這裡似乎該結束了,一個沒錢沒勢的白人貴族遇到殺人如麻的土著,最好的下場就是與船同沉。
但洛維登斯伯爵偏偏是一位和皮爾斯同樣優秀的演講者,在危機的環境下,他硬生生用空口白牙和哈希姆的父親達成了協議。
協議的內容有三塊:用一千公斤麵粉換取自己和船員們的人身安全,用一千升葡萄酒換取被囚期間的生活必須品,用三千公斤燻肉換取所有人的自由。
俘虜們第一次被帶回了部落,以「朋友」的方式,接受哈希姆父親的親自管束。
這一舉動成為了雙方命運的拐點。
或許是在遭劫期間受到驚嚇的緣故,在被俘的第三天,身懷六甲的洛維登斯伯爵夫人提前早產。更可笑的是因為受到她的影響,哈希姆的母親也在同一天開始分娩,而且是難產。
兩個原本全無相交的男人以為人父的方式開始了人生當中的第一次交集,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分別展現出讓人驚嘆的人性光輝。
哈希姆和他的母親首先被族中的巫醫宣判了死刑,以部落中的醫療手段,像哈希姆那種胎位不正的狀態根本無法得到救助,連保大保小的選項都沒有。
得知情況後,他的父親作出了一個鬼使神差般的決定,壓抑住悲傷的情緒,把為自己孩子準備的豪華接生團隊送給了被自己管束的白人「朋友」。
而伯爵也沒有守在自己的夫人身邊。
他聽說了哈希姆父親的遭遇,抱著必死的決心與巫醫爆發了激烈爭吵,吵到最後,居然主動接下了為哈希姆接生的重責,還神奇地導順了胎位,讓哈希姆順利地降生到了這個世界。
如出一轍的嬰兒啼哭接連響徹在小小的部落,那夜的慌亂最終以完美的喜劇收場,兩個孩子順利降生,兩位母親沒有落下任何產病,更重要的是,兩個父親結下了伴隨一生的深厚友誼。
洛維登斯伯爵被釋放了,船隻、財貨部落分文未損。他在半年以後故地重遊,以三倍的標準為哈希姆的父親帶回了曾經許諾過的所有東西,也由此獲得了整個部落的好感。
從那以後,伯爵成為了部落的常客,他似乎把這裡當成了神贖之地,在之後的很多年裡多次回訪,建立起學校、醫院、教堂、農場,為普拉亞族帶去了這個時代最難能可貴的「真正平等的文明」。
以哈希姆父親為首的年輕一代是他最大的響應者,他們摒棄了原始和野蠻的部落傳統,把說寫法語視作榮耀,甚至還放棄了圖騰信仰,主動投入到天主的懷抱。
十五年前,也就是哈希姆父親與洛維登斯伯爵相識的第六年,哈希姆的父親發動政變,喊著「為了孩子」的口號,驅逐了族中那些保守刻板的原領袖們,把包括酋長、長老、巫醫和薩滿在內的一干老幼通通流放到荒島,在眾望所歸中成為了新的酋長。
他邀請洛維登斯伯爵參加了他的加冕典禮,並在上任的第一天懇求伯爵為哈希姆洗禮,做哈希姆的教父,還要伯爵把哈希姆帶去歐洲,讓自己的孩子能像所有的歐洲人那樣親身接觸真正的文明。
洛維登斯伯爵欣然接受了這個重責,他把哈希姆抱到聖水池裡,用木瓢澆濕孩子的頭髮,在耳邊第一次喚起那個教名,因.里奧.迪斯普拉。
【une lueur d』espoir】,一道名為希望的光束,兩個男人把最純粹的期待寄托在這個教名